◎ 劉哲廷
台灣。它不美得壓迫,不香得耀眼,也從不急著讓人讚歎。它是一種暮色中閃過的微光,一個轉角下凋謝的夜來香。你走進一條巷子,騎樓晾著濕衣服,油煙飄過來,有個媽媽吆喝孩子吃飯,電線垂在眼前像無名的藤蔓。你以為不會有什麼特別的風景,但下一秒,你被那種「生活本身就是風景」的感覺打得措手不及。
不是因為台灣有多先進、多設計、多華麗,恰恰相反。是因為它沒有偽裝,甚至沒有特別想取悅誰。它有點亂,有點髒,有點吵,但就在那裡,你感覺自己是被這座城市接受的。不是以遊客的身分,不是消費者,而是人,一個會喘氣、會錯過公車、會突然肚子餓、會在便利商店前發呆的人。
這種空間的接受度,在世界上其實很少見。很多城市是你一踏上去就知道它要你「走快一點、做多一點、賺更多一點」的地方。台灣不是沒有這樣的壓力,但它同時給你一張塑膠椅坐下、一碗滷肉飯安撫你、一位陌生人幫你按住風飛的裙襬。這樣的城市不是設計得宜,是養成得宜。
那是一種非常「不應該存在」卻還頑強存在的溫柔。說到底,台灣感性不是「我們本來就這樣」,而是「我們努力到最後,還保留了這樣」。
我常想,為什麼這些事情會讓我這麼感動。可能因為這世上已經太少地方,允許人不那麼「有效率」地活著。太少地方,允許某些東西只是「剛剛好」,不必被調整到最完美,不必被推到市場的最前線去競爭。台灣感性,正是這些「不必要但無比重要」的小事所累積出來的。
我不是說這座島嶼沒有問題。我們也有貧窮、歧視、官僚冷漠,有被錯待的工人和無人照顧的老者。但正因為有問題,這些生活裡的善意才更讓人放不下。它們沒有制度後援,沒有資源支撐,是靠一點人情、一點共識,一點「不然還要怎樣」的頑強撐著。你會看到,早餐店老闆娘幫隔壁養護中心留低鹽清粥,雜貨店賒帳給年輕爸媽,國小警衛下班後會去幫忙維修社區水管,最後一班客運的司機刻意等候晚自習的偏遠學生……。
韓國人最近瘋「台灣感性」,拍MV、拍婚紗、拍街景。更深一層的感慨是:他們來這裡尋找的,不就是一種自己國家已經失去的鬆動感嗎?不就是那種「即使不那麼成功也可以喘口氣」的氛圍?我們早已習慣這一切,卻沒察覺這其實多麼難得。
要讓人安心地鬆懈,需要整個社會的結構支撐。不只是治安好、交通穩、醫療可及,還要有一種默契:你可以不是最優秀的,也不會因而被淘汰。我們的教育、醫療、都市計畫、甚至政黨輪替的頻率,其實都參與了這個社會的柔軟製造。
當我再走進那條巷子,看到鐵椅子上的報紙還沒被收走,樓上的窗台種著一盆枯黃的九重葛,我不會只想拍照。我會忍不住停下來,看這座島嶼還在自己呼吸。
只是這些「我還在」的角落,正被政客從生活裡慢慢拔除。他們將文化當成提款機,將美感當成政治業績,將台灣的鬆動感當成一種「治理無能」。他們眼裡的感性,是用來修飾失敗的名詞。他們不是不會做事,是只會做對自己有利的事。
這些年,我們看過太多公共空間被標售,看過公園的涼亭變成大型廣告燈箱,看過整批老樹被移除後換上一片人工草皮。我們也看過議會裡,對於文化與生活毫無感知的代表,刪掉預算時連眉頭都不皺一下。那些人不相信一張鐵椅子有什麼用,也不理解一碗滷肉飯為什麼值得捍衛。
我們不是不能生氣。
如果你知道這座城市的美是如何來的,你就知道自己也有責任守住它。守住那張鐵椅子、那盆枯掉的九重葛、那位凌晨四點就開門做豆漿的阿姨。守住台灣感性,也就是守住一個城市的靈魂。而守住的方法之一,就是在該罷免的時候,走進投票所,把票投下去。
這一票,投的不是氣,是不想失去這些柔軟的、我們還擁有的日常。
(作者是詩人,自由工作者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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